法國圖文大師法蘭斯瓦．普拉斯，繼《歐赫貝奇幻地誌學A-Z》、《最後的巨人》後，再次發揮豐富驚人的想像力，創作難以界定年齡層的一本精彩小說，將現實的戰爭與想像國度的苦難互相呼應，過去與現在的巧妙連結，現代醫學與民俗療法的對照，小說揉合死神、水怪傳說、中世紀歐洲黑死病與近代歐戰史實，造就出另一個普拉斯風格經典。
即使他是你的敵人，你還是認識他
皮鼻人從講台上觀察我的一舉一動。我覺得他似乎比在鐵院時矮小了些，或許是因為他緊鄰肥碩的凡‧洪恩，所以身材比例顯得小一號。他緊緊盯著我看。從他皮鼻罩的收縮頻率，我能感受他的呼吸。當初我背叛了那位男士對我的信任，剝奪了他唯一擁有的財物，他書架上那本寶典：人體解剖百科全圖。然而，從他的目光中，我卻讀不到一絲敵意，也沒有懷恨或痛苦，反而是一種鼓勵、一種類似期待的眼神。我暗下決心，不能令他失望。
我拿起一把解剖刀，先用指甲試試刀鋒利不利，然後朝分派給我的那具屍體走去。他的頭朝向觀眾，我從他的腳往頭部移動。在三名平躺的男子中，他的身材最高大。虎背熊腰，全身灰白，喉結突出，下巴布滿白毛，一頭亂髮蓬鬆。還沒看到臉，我就認出這個人的手，那雙死去的手沉甸甸地落大理石桌面上。厚實寬闊的手掌宛如船槳，是真正的棒杵；那雙殺人的手如今青灰如土，已無用處。那是殺死伊旺的手，吉爾的手。
我轉身看庸恩。他微笑著。簡直就像一隻貓叼了隻老鼠放在門口似的。庸恩這個混蛋！他竟然特地費心送了我這份禮物。
其他兩名考生已經開始動作。我聽見他們報告分屍支解的進度，語氣中透露自命不凡，一副很高興有機會展現學問的模樣。只不過，在逐一點算各項器官的過程中，有一件極可悲之事。他們不止要求剖開屍體，還十分大不敬地限定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。動作的靈巧度與決斷的快慢，這些正是一個好的外科醫師應具備的條件；德米特里烏斯‧凡‧洪恩總喜歡把這些話掛在嘴邊，但這些條件，他本人卻一項也沒有。而兩名新鮮人則正全力達成任務，手裡切割肉塊，嘴巴忙著講解，同等狂熱激昂。
我聽見老布拉茲的聲音：「關安，別這麼做。你認識這個人。即使他是你的敵人，你還是認識他。你跟他曾經有緣。尊重他。記得，你是接骨師，我們不一樣，不開膛剖肚……」我繼續向前，渾身發抖。背傷上的劇痛突然甦醒，我感受得到肩胛骨下方那顆子彈。我的氣息短促不規律，空氣通過時，我聽得見支氣管咻咻哀鳴。
我緩緩抬起吉爾的左手臂，拉到距離心臟較遠的地方。他全身冰冷，沉甸甸的，模樣可悲。我發現他的腋下有一個斑點，顏色暗沉，突出腫脹，皮膚上形成一圈厚厚的紫青色。無論從顏色或外表來判斷都不可能出錯。這種斑塊有一個專有名稱，叫做鼠疫黑斑。
我的手術刀掉落地上，刀片碎裂。
我幾乎發不出聲，說：
「這個男人死於黑死病！」
半信半疑的玩笑聲又在場內揚起，另外兩人受到鼓舞，更賣力繼續進行手術。德米特里烏斯轉頭跟他右手邊的同仁說話，大力讚賞他的學生：那個眼球外突的傢伙，正以支解畜牲的氣勢取得領先。沒人聽見我說了什麼，或者更可能是所有人都不在乎。不，並非所有人。皮鼻人站了起來，把主考官拉到一旁。我看見他走下連串階梯，從講台來到表演試場，緊張地大步朝我走來。他彎身檢視我指出的地方，也親自抬起吉爾的手臂，把它扭到另一面，尋找其他斑點。他朝觀眾席高舉雙手。德米特里烏斯‧凡‧洪恩的視線始終緊緊追隨他，此時敲下了一鎚。只敲一次還不夠，得要他不斷狠狠地，用力地敲擊，才終止混亂的場面。
這時，輪到皮鼻人發言了。他宣布了這件恐怖的事實：
「這男人得了黑死病！」
此話一出，有幾個人格格笑了起來。但那其實是苦笑，因為如同一顆小石子投入水中，人們意識到這個消息，一傳十，十傳百，愈擴愈大，直到觀眾席的最後一排，人群與暗影分不清的地方。四處尖叫聲起，桌椅翻倒，足音雜沓，震得木製地板搖搖晃晃。整個會場的人潮立即向外竄，彷彿水桶裂了洞，大水持續外流；簡直像一場不折不扣的腹瀉，排出的都是人，幾乎排得一乾二淨，上下顛倒，亂成一團。醫生和行政官全聚集到我的桌檯旁。他們莫可奈何，無法否認我的診斷：醜陋的事實擺在眼前，所預示的災禍如洪水猛獸。那男人的確死於黑死病。
後果最早顯現在德米特里烏斯‧凡‧洪恩身上。起初，他還不願相信，但我們眼睜睜地看他整個人變了樣；那股傲慢與優越感瞬間崩潰，只見恐懼那張嚇人的面具毫不留情地重塑上他臉部線條。他只剩一身華服，遮蔽他僅有的一點名聲和尊嚴。無論早晚，誰又能說那不是我們所有人未來的命運？很快的，來自其他地區的醫生代表已趕忙收拾行囊告辭，服膺「能跑一個是一個」的通則，把頭壓著低低的，以免成為死神大鐮刀盲目橫掃下的第一個犧牲品。
庸恩面無表情，吸著他的菸斗。他請留在會場的這些人到「噴水鯨魚」集合，共商計議。亞伯拉罕‧史岱尼抓住我的手臂，拉我正式加入那個封閉的決策小組。那時，我的年紀根本無從計算，但應該才十七歲，一點也不想死在這裡。我才不要讓一塊黑斑輕易決定我的命運。
去「噴水鯨魚」的開會的有十來個人。逐漸恢復生氣的德米特里烏‧凡‧洪恩、庸恩、希黛、皮鼻人、伊格納斯、警覺心從未那麼高的亞伯拉罕‧史岱尼，還有另一位醫生考官亞德里安‧格里特，他正從容地擦拭他的「閱讀鏡」；醫師候選人賈斯帕‧凡‧迪爾曼，考試時他在我的右邊；我以及達爾。那傢伙從口袋出來，立即有本事恐嚇伊格納斯，把大家都逗笑了。那傻大個兒始終認為牠是批著羽衣的巫師，深信不疑。
皮鼻人主導方向。在傳染疾病的防疫工作上，他是最有經驗的人。他主張在野狗島上將感染鼠疫的屍體火化。然後警告居民，動員飛移海關徹底巡查，確認是否有其他警報個案，何時發生，在哪個地區；儲備香草，以蒿草為主，還需要大量木柴燃料。最後，必須選一個地方當作醫院，可能的話，設立在島上，杜絕傳染。
庸恩畫了一張安特衛的市街圖，指示在疫情擴大時，該如何隔離各地區。我想到拾荒人們。我應該盡速通知他們，燒掉所有毛皮貨品，因為惡疾之「禍心」可能藏納其中，並要他們再做一次大掃除。亞伯拉罕‧史岱尼和皮鼻人一再強調必須採取的預防措施，例如替醫生製作防疫專用服裝，包括一件全罩式長袍，配上一種以鳥喙為造型的奇怪面罩。這面罩需定期煙燻消毒，驅除病瘟。
我們每個人都有任務需完成。
瘟疫的散播速度極為緩慢，以至於一開始，我們還以為是自己太多慮。接下來的那個星期，只出現兩個新病例，然後是五個，然後短暫趨緩了十天左右。在這段期間，只有三人死亡，其中一人並未感染鼠疫。受感染的家庭立即遭到隔離，只有醫生有權探視鼠疫患者。這時，許多原已遠走他鄉避禍的人又回到安特衛，因為這個好消息令他們安心。還有人開玩笑說，這場瘟疫體弱多病，點了滿桌飯菜卻吃不下。
接著，瘟疫從貨棧區爆發。它進駐不走，開始這裡一個那裡一個地奪走人命，彷彿吃著零嘴，漫不經心地啃咬，悠哉的步調蒙騙了所有人。而且它衝擊每個地方的方式不盡相同，有些人身上出現鼠疫黑斑，長在腋下、鼠蹊部、頸部和腹股溝，疼痛無比；另一些人則經歷了很長一段潛伏期，突然發起高燒。後者的病況尤其令人心裡發毛，因為無法預測，即使患者本人，對自己體內已遭陰謀策反也渾然不覺，正如火苗在塗了松香的柴薪悶燒多時，一旦自由竄出，就一發不可收拾，瘋狂報復，要不了多久，就把耐心餵養火勢的一切吞噬殆盡。
接下來的兩個月，疫情爆發蔓延，觸及每一個角落，處處點燃，奪走這裡整家人，摧毀那裡另一整家人，從一個宅院橫越到另一個宅院；它逛過整條堤岸，不把高牆銅門放在眼裡，一路恣意蹦跳，如同棋戲裡的騎士。想逃已經來不及。沒有人躲得過。春季的最後一段日子異常炎熱，潮溼、窒悶，隨之而來的是各種蚊蟲大量繁殖。運河飄散惡臭。有人發現夜晚的天空中出現奇怪的景象。全世界都陷入恐慌。
（本文轉載自法蘭斯瓦．普拉斯新書《飛移關卡》，中文譯本由時報出版）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