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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前言】

南北韓分裂後,姜哲煥的祖父母放棄在日本豐衣足食的生活,義無反顧地遷回朝鮮報效祖國。九歲那年,受祖父犯「最重的叛國罪」牽連,姜哲煥一家旋即遭當局以政治犯家屬的名義,押解至北韓最大、監禁幾萬名政治犯的「耀德集中營」。十年勞動改造,姜哲煥最深刻的體悟竟是:「人有作惡的無限潛能。」

在北韓 養兔可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

幸好那年秋天野豬被暫調至其他營區,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、在耀德唯一敬愛的老師取代之。幸虧有他,我在耀德的生活又轉了個彎,漸入佳境。

這位老師才來不久,就叫我到教師下榻的小屋,親切地問我一些問題,諸如我叫什麼名字、為何會來耀德、何時來等等。接著,他問我多久沒吃糖了。

我答道:「自從我到這兒之後,半顆糖都沒吃過。」

他問我:「想不想吃一顆?」說罷,便給了我一顆糖。我不假思索,立刻把糖塞入嘴裡。我含著糖時,他叫我千萬別將這事洩露出去。

在課堂上,他以正常的語調口吻講話,稱呼大家的名字,而非一些不雅的綽號。終於來了一位有人性的老師,大家都感到很幸福,但也受寵若驚,所以剛開始仍不敢卸下心防。他在營裡只待了一年半,但因為他對我的呵護與打氣,讓我獲選為養兔員。

如同北韓每所學校(首都平壤的學校除外),耀德的學生得擔負養兔子的責任。這項規定的用意不在教導解剖學,或是學習囓齒動物的生理構造,亦非灌輸學童善待動物或熱愛大自然的觀念。養兔子純粹是為了供應皮料給軍方製作冬衣。每個班級約養兩百隻兔子,由各班選出的糾察隊負責照料。在北韓,養兔可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,養出品質優良的兔群能給一位老師帶來好名聲。每位老師都巴不得上呈最漂亮且數量最多的兔子,以便提供最大量的兔皮給軍方。為了養出全校最棒的兔子,耀德有位老師甚至私下慫恿學生偷摘玉米,餵給「我們」的兔子吃。

養兔員是搶手的肥缺,因為養兔工作可以取代下午的勞動。養兔員的工作主要是每週打掃兔籠兩次,這工作對我而言輕而易舉,因為兔糞會自動落在籠子下方的托盤。兔籠這樣設計,是為了讓兔子的四肢保持乾燥,因為兔子很脆弱,一不小心就會生病。其他同學得去野外替兔子採收草食,我負責將他們採集的兔糧秤重,然後報告老師。若我心儀的女生帶回的兔糧不足,我會睜隻眼閉隻眼在報告上寫下規定的三十二公斤,讓她們蒙混過關。除此之外,我還負責替校舍旁邊的警衛室與金日成紀念館(專供金日成革命研究的特別室)的暖爐添柴火。我們和我們的父母凍死了也不足惜,但金日成的遺物、海報、肖像絕對有必要保持溫暖。

這份工作比較困難的地方在於誘捕野鼠,以免牠們乘夜鑽進籠子裡把兔寶寶吞下肚子。我們的因應之道是祭出捕鼠木箱,但受困野鼠往往能啃穿木箱,成功脫逃。唯一的可行之道是在兔籠旁站崗。對十二、三歲的孩童而言,守夜絕非易事,不過也讓我們有機會偷摘預留給警衛的蔬菜水果。這些兔子可說是我們的盟友,掩護我們敗露偷吃行跡的果核和果皮,多虧有這些兔子,我才吃到三、四年來的第一口甜瓜。

由於老是吃不飽,我們偷菜的行徑終究失控了。負責看守菜園的警衛,老是在值勤的前幾個小時夢周公。這誘惑大得難以抗拒。儘管我們未曾被逮個正著,但已紙包不住火,老師明白告訴我們,偷菜賊最可能就是學生。他引述損失的菜量,鄭重警告我們若這股歪風持續下去,後果自負。聽見此話,我們進退維谷,必須審慎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。除了老師的警告,我們還得考慮另一個更迫切的危機。菜園來了一個新警衛,和前任警衛相比他比較少打盹,反應更機敏。然而,偷菜行為若斷然停止,等於是不打自招──如此一來,我們的下場大概只有上帝知道。最終我們決定應該再偷一陣子,盡可能趁著月黑之夜,利用新警衛如雷的鼾聲當掩護,偷偷潛入菜園。最後,我們每每得逞,甚至對他總是被上司斥責一頓略感虧欠。

到了秋天,我們會宰兔、剝皮、在生長最盛期製作皮裘。至於兔肉,則是保衛部人員及其家屬獨享的特權。這些人來領兔肉時,我們像肉販那樣詢問他們要如何處理兔肉:要不要清掉內臟?要全兔還是切塊?要不要兔頭、兔肝、兔腎?若他們不屑地看著兔肺或兔心,對我們說:「你們留著吧!」對我們而言,可是無比地開心!

然而他們拒收內臟,並不光是嫌兔子的內臟噁心。根據文化習俗,無論出於慷慨或鄙視,朝鮮人習慣將一部分食物送給比自己地位低的人,藉此建立某種程度的優越感,彷彿向人說「我才不需要這些東西」,或者「這東西配不上我,給你就剛剛好」。即便在集中營,誰若壞了這規矩,在他人面前會很沒面子,而這正合我們這些囚犯的意。屠宰日結束後剩下的內臟就任由營囚瓜分,然後我們會用最快速簡單的水煮方式汆燙。那真是我所嚐過最豐盛的珍饈美饌。有時候小孩子因餓得發慌,等不及內臟煮熟便直接拿起來生吃。

這種好日子少得可憐,而暗地裡偷一隻兔子絕非易事。上級會派人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清點兔子總數,哪怕只短少一隻也會立即被發現。儘管如此,在我喜歡的那位老師離開後不久,我成功施展偷兔詭計若干次。那時我已卸下養兔員的工作好一陣子,可是對整個運作體系仍記憶猶新,包括養兔場的布局、巡視一回所需時間、各個工作人員的習慣等等。某晚,我所屬勞動組未完成規定的伐木配額,被留下來加班,終於讓我等到偷兔的大好時機。未達目標不能怪我們。工作地點距離村子太遠,來不及回家吃中飯的後果,就是根本無法補充勞動所需的體力。等到夜幕低垂,我們潛入附近的田裡偷了幾根玉米。不料,玉米下肚不但沒填飽肚子,反倒令我們食慾大開。有人於是提議偷隻兔子,結果大家皆舉雙手贊成。我發誓,我看到滿心期待的每個人眼神閃閃發亮。大家推派由我潛入養兔場,黃容洙(音譯)、裴宗哲(音譯)兩人則負責把風。不到幾分鐘,我成功從籠子裡抓出一隻兔子,隨即動手宰殺、剝皮、去內臟,然後將兔腸埋在土裡。我們當下只擔心煮兔肉的香氣會讓東窗事發。於是我們派一人到安全距離之外煮肉,其他人則回原處繼續工作。這道兔子餐是我生平吃過最美味的一餐。在此之前,我已六個月不知肉味。而今,我偶爾會懷念當晚的情景,希望還能再見他們一面。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離開集中營的時候。黃容洙先走,接著是我,再來是裴宗哲。我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告別︙︙他們或許也記得那一晚,想到我們冒了多大風險時,或許還會不可置信地搖頭吧。想想北韓後來鬧饑荒,他們搞不好還後悔離開了耀德,連偷兔肉的機會都沒有了。

(本文轉載自姜哲煥、皮耶.李古樂新書《平壤水族館》,由衛城出版)

本文出自正妹資訊網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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